從創辦全民健保到站上第一線抗SARS,從春風化雨的公衛教授到危機處理的台北市副市長,葉金川屢屢挑戰高難度的任務,只因他認為「這一輩子做一件正確的事就夠了」,而清晨騎腳踏車上班的自在時光及溫馨的親子互動,
則是他背後最溫暖的支持力量。2004年初秋,葉金川剛接任台北市副市長不久,《大家健康》雜誌一行人至市府採訪他。那天的天氣詭譎,天空從晴朗到灰蒙,氣象局發布秋颱即將來襲,葉金川在案前批改完公文後,隨即投入我們對他的專訪。
訪談過程中,秘書不時進來提醒他晚上臨時有幾個突發的行程要處理,他眼神不時向窗外晃動,當窗外的天空烏雲逐漸匯集,室內的光線逐漸黯淡,我們知道採訪腳步必須加快,因為他即將趕赴另一個行程,處理一場未知的暴風雨危機…
2003年3月14日台灣發布第一起SARS病例後,似乎還未完全揭開SARS的可怕面紗,直到4月23日和平醫院爆發集體感染,進而封院,全國人民才意識到SARS對你我的死亡威脅。
「…希望您來…,不然我們都會死在這裡…」封院兩天後,和平醫院許多護士對老長官葉金川集體發出求救信,院內一位醫師主動打電話給他,希望他前來拿信。
4月26日當晚,葉金川求證當時的台北市衛生局長邱淑媞,深感和平醫院情況不妙,他表明如有需要,願意協助。隔天市長馬英九電話請他幫忙,原本準備搭機至花蓮慈濟教書的他,一顆掛念的心立即掉頭奔至市府參與會議。
那時,和平醫院繫滿黃絲帶圍籬,全國媒體不停傳送一陣肅殺氣氛的畫面給守候在電視機前的觀眾,所有國人幾乎凝聚相同的期待,期待趕快有個人、有個辦法改變一陣哀戚的畫面。
會議結束後,葉金川身著隔離衣出現在和平醫院前,他對著鏡頭比出「V」的手勢,告訴國人不要驚慌,要有信心向SARS宣戰,隨後就步入醫院裡。
這場SARS戰役,葉金川從容沈穩的抗煞表現,許多民眾都視為「英雄」,當時政治氣氛未像現在如此兩極對峙,不論外界認定是否為親藍親綠的媒體,都一同給予他高度評價,當時台灣心聲的主持人汪笨湖盛讚他:「葉教授不畏個人生死,貢獻自己專業,體現了最可貴的台灣精神!」
長期觀察他的媒體給他一個封號叫「醫界的印第安那瓊斯」,讚賞他不畏艱難勇往直前的決心之餘,似乎也暗示他血液中不乏喜歡冒險的因子。
A型、巨蟹座,確實不太像會去走鋼索的性格。在公職期間,他完成開辦50年來台灣規模最大的社會制度─全民健保,縱使過程遭遇再多阻礙挫折,他還是奮勇完成;在不具公職身分的情況下,他也跳入火坑,進入充斥SARS病毒的和平醫院,全心全力搶救封院危機,忘了自己身處危險之地。
為什麼他甘願走在前頭、從事一些別人覺得不是那麼容易成功,甚至於有生命危險的事,也許是因為他來自一個不富裕的大家庭,讓他從小有機會體驗民間疾苦,使得他在選擇人生志向時,想法和別人不一樣。
弱勢關懷理念 孩童時期萌芽
在他讀書的年代,學校下午3點就放學,接下來的時間,有錢人家的孩子會上家教或去補習班,沒錢人家的孩子通常可以先下課,當時教他的莊老師認為葉金川是可造之才,就問他:「功課那麼好,怎麼不來補習?」當老師知道實情後,就特別批准:「不要收補習費,你來上課好了。」
生長在大家庭,人多吃飯的口也多,沒辦法把有限的資源全部投注在葉金川一個人身上,媽媽也覺得沒好好栽培他很可惜,所以,當有醫師想要收養葉金川時,媽媽曾認真思考過,但最後被葉金川拒絕了。當時他不過是一位小學畢業的孩子,卻很有志氣地說:「沒有錢也考得上,升學沒問題,再怎麼苦也撐得過去。」
從基層社會,憑著自己一步一腳印的努力,成為握有公權力的政府高官,葉金川並沒有換了位子就換了腦袋,「小時候的訓練一直影響著我,在做重要的抉擇時,是社會主義(Socialist)的想法在支持我,所以不會把當一個開業醫生、當社會頂端的人、有名有利當做我的人生志向,我唸醫學院的目的不是這樣。」
那麼,葉金川的志向是什麼呢?那就是「社會上每個人享有相同的資源;至少在教育和醫療的領域,人人機會均等,」只要符合這樣的理念,就值得他全力以赴。
然而,在創造公平之前,必須先知道,哪裡不公平?
民國60〜62年,葉金川很認真地深入「沒水、沒電、喝山泉水、點蠟燭、燒木材」的山地服務,看到不少山地人跌倒後就變得有些遲鈍,葉金川知道那是「腦出血後遺症」,可是,對於資源短缺,一天只有兩班公路局的車會到的山地人來說,就算知道要治療,哪來的醫藥費呢?那時候,他在心中立下志願,希望「有一個制度,讓大家都有得到基本醫療照顧的機會。」
在葉金川選擇職務時,心中已有一個明確的方向,再做YES或是NO的抉擇,就變得格外清晰。像他拿了公費,到人人稱羨的一流學府哈佛深造時,國家需要他,就算還沒拿到學位,還是義無反顧,束裝返國。
放棄學位只因國家需要他
民國64年,自醫學系畢業,當兩年兵,再唸兩年公共衛生研究所,葉金川68年就到衛生署工作,後來到美國哈佛大學公衛學院唸流行病學,71年回來就擔任醫政處副處長(處長從缺),直到87年離開全民健康保險局總經理的職務,整整20年的時間都在做公衛人,而走上公衛這條路,其實深受台灣大學陳拱北教授影響。
在台灣大學唸書期間,葉金川其實不想當一位辛苦、忙碌、有地位、高收入的醫師,他常常思索:「同學們都這麼優秀,我的專長在哪?」一直到跟隨陳拱北教授做研究、幫忙寫論文時,葉金川發現教授做的「台灣癌症地圖分布」等研究很有意義,加上家裡沒什麼壓力,就決定開拓公衛的領域。
至於會進到行政體系,葉金川說:「那是意外,不是我刻意的安排。」從事公衛的人,常常跟衛生署很熟,他的老師陳拱北就曾經向當時的署長王金茂推薦:「我有個學生,還在當兵,以後要好好培養他。」這使得葉金川一退伍就進入衛生署當技正,一年後更考上公費,赴美深造。
後來,由「科技教父」李國鼎所主導的科技顧問小組,向國內外優秀華人廣發武林帖,希望有志之士回國貢獻所長,當時行政院長孫運璿從菲律賓把許子秋找回來當署長,許署長就任第一件事就是加強團隊陣容,他不在乎經歷、年齡,只要是人才就會重用,找來找去,發現唸公衛研究所、在署裡做過事、正在哈佛攻讀博士的葉金川就是署裡要找的人,於是希望他回國。原本想去教書的葉金川,於是放棄許多人夢寐以求的哈佛高學位,他的想法是:「我拿公費,是政府花錢培養我,當政府需要我,總是應該盡一點義務。」
對的事 一無所有也要做
在署裡做事,葉金川最念念不忘的就是全民健保,因為那正是不分貧富貴賤、可以讓全民擁有基本醫療照顧的一個制度,在外人眼中困難重重,但他卻認為「即使我身敗名裂、被監察院彈劾、沒工作了也無關緊要,」談起健保傳奇,葉金川用比平常說話更蹓的速度說:「把健保做好更重要,完全沒考慮自己的出路,我覺得幹這一票就夠了,這一票沒有任何一毛錢可以放進我口袋,但是,我的價值觀是:這一輩子做一件正確的事就夠了。」
直到民國87年離開健保局,葉金川當了整整20年的公務人員,當時他曾經說過:「為國家社會該做的、該盡的義務都已經做過了,剩下來的時間我要自己好好的利用,我要追求個人的自由,包括工作上、時間上、金錢上的自由。」
從民國71年到87年的公職生涯,葉金川做的都是「很重的工作,除了職務的loading愈來愈吃重之外,政治環境也日益複雜,所以,頗有江郎才盡的感覺。」
說起沒當名醫,而去為公衛付出青春歲月,也許世俗的眼光會覺得是犧牲,但是,葉金川反而「很enjoy這樣的工作,地位、待遇都沒有什麼好抱怨,而且也相當有成就感。」從許子秋、施純仁到張博雅,葉金川覺得:「都還很單純,容易把想法落實。」但是,隨著政治環境的紛紛擾擾,葉金川當時不諱言:「公衛的領域愈來愈複雜,還要應付工作之外的人際問題,所以,該是離開這個叢林的時候了。」
當宗才怡因為適應不良離開經濟部長職務時,曾經說過她是「誤闖政治叢林的小白兔」,在官場20載,葉金川知道宗才怡的無奈,不過,他可沒有「誤闖」,而是「在叢林長大的,」葉金川承認:「我不是好鬥的個性,怎麼會喜歡叢林呢?」
重返政治叢林 關注下一代教育
卸下公職之後,葉金川曾經有過輕鬆快樂的時光,董氏基金會執行長、仁濟醫院董事長、慈濟大學公衛教授…,和之前的工作比起來,都是簡單不過的事,董氏和仁濟對他來說有點像「見義勇為、隨手做環保」般自然,而教書更讓他覺得「可以放鬆心情,天下怎麼有這麼好的工作。」而他也規劃了一系列公衛的書,把他那一代的理念記錄下來,讓後輩年輕醫師知道前輩是怎麼走過來的。
對他來說,教書、在民間公益團體服務,一直是他喜歡做的事,當馬英九市長想找他擔任副市長時,他必須放棄原本喜愛的環境,他的確陷入長考,但或許是他心中有未竟之功,或許可以趁此機會實現一二。
馬英九在找他擔任副手時,就問過他:「哪個特別的領域是你想要去達成的?」
葉金川的想法是:「我來自公衛體系,當然不會想到硬體設備,捷運、交通建設…都不是我在行的,」頓了一下,他繼續說:「我原來想到的,都是比較軟性的,諸如衛生、社會福利、環保、教育…,特別是教育,那是對未來的投資,最不能忽視。」
曾經沒錢繳補習費的經驗,讓葉金川體會到,如果教育機會不是只給少數有錢念得起書的小孩,而是不分貧富貴賤,「跟我一樣有能力的人都應該有機會受教育,」葉金川認真地說出心裡的願望。
到了市府之後,他發現總預算1400億當中,教育經費就佔了500億,真的不是小數目,而有形的數字並非葉金川最關心的,他認為:「最重要的是把下一代『教好』,這比『教會』更重要,對於已經定型的這些人,很難改變,那就算了;比較可行的還是讓孩子成為一個正直、熱心、願意幫助別人、利他的、公平正義的社會公民,這跟孩子的資質無關,而是可以做,並且做得到的事。」
期許讓政治環境更健康
以往葉金川總是站在火線上,為一個目標而戰,而且是用他的專業在做事;現在的職務反而以行政為主,馬英九希望葉金川扮演的是:「溝通協調的角色,內部協調、和議會的溝通、對外團體的連繫等。」和人的互動雖然難處理,但以他過去公務體系的歷練,應該難不倒,「最不能適應的是專業不足,」才剛上任就得面對接踵而至的風災水災,進行危機處理,葉金川有點心虛地表示:「對專業內容不是那麼熟的情況下,我沒那麼大的信心去做建議或決定。」
曾經因為覺得環境複雜而離開,這次葉金川重返政壇,最大的動機是想要落實「不做政治惡鬥,也可以做政治」的想法。他感覺到當前的政治環境是:政治被窄化成政黨競爭,甚至於鬥垮對手,鬥到你死我活、有我沒你,民眾也被少數政治人物教育成從政治面來思考問題,但是「政治不應該這樣,」葉金川感觸很深地說:「即使不同的政黨、理念不同,也不是你的敵人,而是來督促你把事情做得更好的人。」他表示,如果有更多的人認同這樣的看法,並且進一步去影響新進的公民,「那麼,我們的民主才有未來,國家才有希望。」
雖然知道自己的理想「離我們當前的政治環境還有很大的距離。」不過,他還是樂觀地認為:「當你覺得不滿意目前的社會環境,就身體力行去改變它,即使只改了萬分之一,至少我改了這一份呀!也有可能我根本就是政治白痴,但是,在我這個分量上、我這個點上,我改變了它。」
自謙專業不足,卻又充滿理想性,在訪談中他不時透露了心中的施政願景,就是透過教育、倡導,「讓台北市成為一個富而好禮的社會,」雖然做法目前還不是很具像,但「只要方向正確,慢一點還是會到,去做就對了。」
E-MAIL傳情 愛女多費心
跟過葉金川做事的人都深深感受到,他不僅做事認真,還有種內斂的親和力;在家庭生活方面,他更是具有新好男人的特質。
葉金川的夫人是台大護理系老師張媚,曾經為了深造,把雙胞胎兒子人豪、天傑丟在家,一個人遠赴重洋讀了4年的書,雖說有岳父母幫忙照顧小孩,不過,男孩子在小四到國一的階段,非常需要父母的關心,葉金川也就當了4年超級奶爸。
葉夫人學成歸國後,為了增加夫妻之間的活力,他們決定再添一個寶寶。葉金川通常以「小小孩」來區分這個和哥哥相差14歲的老么天鈞。
說起親子之間的相處,葉金川的態度很開明,自己盡量每週安排至少一次家庭聚會,以連絡感情為主要目的。他和上一代學醫,希望下一代也學醫的父親不同,他尊重小孩的選擇,兩個小孩都讀電機,現在都在工作了,不想考醫學院就算了,還跟葉金川吐槽說:「全國的醫師都在罵你。」至於小小孩,「好像都是他在打我,」他一向不愛說教,更沒擺出嚴父的權威,幸好小孩們勤跑教會,葉金川慶幸:「上帝幫我照顧小孩,他們跟牧師的互動比跟我互動多。」
另一經常互動的小孩是乾女兒文婷。葉金川常和她傳e-mail。雖然e-mail的內容都很簡短,但大部分還是會「給她我的看法、價值觀或概念,」葉金川舉例說:「美伊戰爭沒有贏家;兩個人打架,沒有人會贏;壞人自然會得到懲罰…。」他甚至幫她和姐姐一起養了兩隻楓葉鼠,從觀察照顧,到一起面對小老鼠的老化和死亡。
葉金川的想法是:價值觀是一點一滴給她,慢慢累積而成,這樣的互動其實會影響孩子的價值觀,而不是上兩堂公民與道德的課就可以把小孩教好。在高談闊論「把孩子教好比教會更重要」的同時,葉金川也身體力行,默默地在做把孩子教好的工作。